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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2 / 2)

天终于要大亮了,河面烟雾腾腾,橹桨拍水撩水的碎音时远时近,有妇人蓬头垢面提着夜壶去码头冲刷。奶奶走得很急,父亲小跑才能跟上。去岳老爷家吗?父亲想,往前就一家独院子,再往前路可就分岔了,一条进蒺藜坝,一条进省城,独院儿里住着岳宝霖和他的瞎子老太婆,老俩口无儿无女,收了个傻里巴叽的徒弟,还养着条大黄狗。岳宝霖有多老,父亲哪里晓得,但,他一定很老,头发、胡子、眉毛都老白了,雪白。

岳宝霖的小徒弟站在路中央唤黄狗,“狗儿!你给我回来,天不见亮,你癫狂个啥?”狗朝着奶奶他们来的方向吠,接着了奶奶,摇头摆尾地邀功。小徒弟看清来人,伸长脖子往院内大喊,“师傅,不好了!是文先生!”

岳宝霖青衫青裤正在假山下打太极,几步儿噔噔,跃过门槛,“蔓卿,你这是——”

奶奶眼里滚出两行泪水。岳宝霖向徒儿招手,“小林子陪文先生去书房,我去拿药箱子,千万别惊着师娘。”

书房中墙挂一横幅,书着“高山流水”,无落章。奶奶颦眉凝望。

岳宝霖一层一层揭开白布。

“宜仁,转过身去。”

“不用管他,这孩子心硬,都看过了。”

“怕是会留下疤痕……我,自然会尽力的。”

“你哪个时候挂上去的?‘山’写得弱了。”

“咋伤得这么狠?”

“我该写行书。”

“三年前就挂了的,昨天晚上咋子了?”

三年前?不过是三年,眼前这个人已如荣木凋敝。仿佛是春天一个极好的黄昏,听到叩门声,打开来,影壁前站着一老一少,都是齐膝的绑腿,袖口挽到胳膊肘。小的是那么腼腆害羞,躲在老的后面,老的笑呵呵鞠躬作揖,要讨凉水喝。喝完也不见要走的意思,从提筐里拿出一串活物,说是运气好,掏到几只刚睡醒的干客猫儿(青蛙),硬是把绳头往幺儿手里塞,还一个劲儿说,“旺火炒辣子,香喷儿细腻,好吃呢,妙着呢。”再三道谢,推让,那老的总算明白过来,却又说,“鄙人住城西花椒后巷子。”往后,常见他们上山采药,即熟识起来,原是同济堂主人。却怎么凑一齐舞文弄墨,窥到彼此机杼,故事里渐渐有了春秋,已话不分明。

“快好了吧?我还得赶回去给学生上早课。”

“再松松地包一下,都这样了,还上什么课呀,你这人还真是的!急死人了!我可给你说啊,热不得的,晚点儿我上山给你换药。”

“菩萨不急,和尚急。”

“……”

阿娘说菩萨不急和尚急是啥意思?父亲苦思半天还是没搞明白。阿娘不听岳老爷的话,一上山就去教娃娃读书,姨会来的吧?父亲站在竹林后面的红薯地里跟他己个儿说话,一只母鸡带着鸡娃在草丛里觅食,父亲路过时,从嘴里掏出黄灿灿的薯粒子,丢给它们。

“……牛马司足,是谓天;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殒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阿娘读书的声音真是好听!

“宜仁,娘快死了!去找岳老爷,过桥直走,莫拐弯。”奶奶倚在柴门上,气喘吁吁。父亲正在熬红薯稀饭,往灶堂里狠塞了几根树枝,撒腿便往外跑。

天也作弄人!岳老爷竟不在家,父亲转奔刘家堡。

山上火光冲天!阿娘癫了吗?在火中哈哈大笑。姨冲进院子,死拉活拽,阿娘还在笑,身子僵着不动。“还不快给我拉出去!”姨吼道。两个男人左右架紧阿娘的手臂往外拖。熊熊烈火吞噬了整个院落。

“悖时的哪来的横劲?”到达半山一块空地,姨重重一拳击在阿娘的背心,“咕噜!”阿娘喉头震颤了一下。

“宜仁!宜仁哪!我叫你找的岳老爷呢?”

“黄狗儿在墙里叫,没人。”

父亲凄楚地望着我,“儿呀,你知道吗?那场大火真的好可怕,后来,我老是梦见你奶奶站在火里笑,她的心被火烧成了灰烬,我真真可怜她!”

父亲眼里有泪,我陪着他落泪。

稻谷熟透时,大姨婆带来三个家丁。奶奶和大姨婆站在田埂嘀咕。大姨婆指着正在捆稻草的光膀子男人,“季宰的王麻子。”

“宰成碎末都不解恨,畜牲,丧心病狂,滚烫的水直往我脸上泼……”

是顺风还是耳朵灵,隔着一块田,父亲竟听得真真切切。

大姨婆给了奶奶两块田,让季上门入赘。第一天晚上,奶奶杀了只老母鸡,鸡血溅在门槛上。季坐在鸡血未干的门槛上,“崽儿,不听话,我宰了你。”奶奶把鸡炖得烂熟,还炒了几碟小菜。家规也是那时立下的,娃娃不能上桌吃饭,蹲灶坑边。

秋天真他大爷的烂透了,谷草火辣辣刺人,还要睡在上面,老鼠偷粮,蛇吃老鼠,都不把老子当人!父亲从草堆里拎出条扁担粗的菜花蛇。

“阿娘——”父亲撩开床帏,“我逮的宝贝,”父亲荡了荡那畜牲,“有好肉吃了。”

季的头缩进被单里,尖叫道,“蔓,叫你崽儿出去,出去!”

“鬼孩!”奶奶一脚踹出去,父亲往后一仰,头撞在柜角上。蛇脱了手,逶迤出门。奶奶骂父亲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耍心机,和他老子一个德性。

“要不要结果了?”季问。

“随你!”

“都没鼻息了啊!”

“丢他挺尸的旮旯去。”

父亲醉了,眼睛微阖。“爸爸?爸爸?”我轻轻摇晃他的胳膊,“躺床上睡去啊?”穿堂风呼啦呼啦地吹,栏杆外一拢芭蕉“啪!”的一声,折成几段。父亲昂了一下头,抱住椅子的犄角,头枕在臂上,轻轻地叹口气。他是否梦中?父亲刚刚讲到他发现了继父的弱点,给娘亲踢得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听到推门声,见一女人摇摇颤颤地奔过来,把他的头紧紧搂在怀里,哑着嗓儿骂,“残了脸,难不成心都残了?这是你的亲生儿子哟,你也下得了这个毒手,还不抱去同济堂看看……”

“地误一季,粮误一年,他比地还金贵噻?我没得空!”

女人的眼泪淌在父亲脸上,父亲说,“姨,我莫事的……”

“妹妹,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了——”

大姨婆抱起父亲就要走。

奶奶横腰一拦,“文秀,你今儿敢把我崽崽抱出大门一步,我就去告官。”

季凑近奶奶耳朵悄声说,“算了嘛,去了眼中钉肉中刺,我们落得舒坦。”

奶奶一巴掌打在小丈夫脸上。

大姨婆用指尖点点季的额头,“今天,不是我抱走宜仁,就是你们打包滚蛋!别忘了这房子这地儿的主人是谁!”

那年秋天,奶奶吃喝拉撒都在田间地头,等于收了她半条命。

但是,大姨婆并没有抱走父亲,也许她只是想吓吓奶奶。父亲说,不久后大姨婆去自留井做笔什么生意,遭抢匪杀死了。奶奶打父亲便成了家常便饭,想打便打,不分时间场所。我怎么也无法把记忆中那个儒雅敦厚的祖母和父亲口中的毒妇联系起来。

父亲从一开始就在回避一些重要细节,他的前半生俨然一部苦难史,笼罩着神秘和诡异的色彩。我从不追问他“为什么”和“接下来如何”,我不敢问,我害怕问。

说这些话后五月,父亲溘然辞世。此刻,我在阿姆斯特丹机场候机,百无聊赖,瘦小的他是否正背着瘦小的祖母朝着来世的方向而去呢?

2012年7月16日

阿姆斯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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